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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和喜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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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篇前后酝酿了20多年的长文
我和喜儿

彭丽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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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心中的喜儿是个什么样子?人物必须在三段剧情中塑造为三种形象:第一个是无忧无虑、渴望幸福、天真多于理性的少女;第二个是爹爹服毒自杀、如闻晴天霹雳,再到被糟蹋,内心绝望到逃亡求生的姑娘;第三个是不屈不挠与命运抗争到底的白毛女。

我从音乐中揣摩喜儿的内心。《北风吹》的纯真与质朴,《刀杀我斧砍我》的质问与觉悟,《恨是高山仇是海》的遽变与刚烈。音乐脉络让我捕捉到这个人物的性格伏线,获得了情感基调。这就是歌剧《白毛女》之所以不同于芭蕾舞剧《白毛女》、不同于电影《白毛女》的地方,也是歌剧舞台上“长歌当哭”“托诗以怨”熠熠生辉的地方。我坚信,《北风吹》的力量倾城倾国,《恨是高山仇是海》的力量撼天动地,是千千万万观众理解、喜爱、定位喜儿的“魂”。

与其他艺术品种的对比,使我逐渐把握到歌剧喜儿角色的构成要素。三个阶段的三种音乐基调,是歌剧舞台上的喜儿不同于其他艺术品种的关键。执此一脉,大势可夺!观摩琢磨,苦思砥砺,我清醒地感受到,一个具体的歌剧艺术中的喜儿,开始驻进我心,占据心灵。这可能就是一个表演者探索人物并享受创作过程,准确定位的辛劳与快乐。

打动人心的另一半

不同处则是西洋咏叹调大部分由三部曲式构成,A、B、A,每段有高潮、有高音,最后往往结束在一个高音上。中国歌剧唱段可能没有最后高音,却于每段中出现高音。开头便是“曲首冠音”,一下子就到G,用以表现情绪的高度激愤。

风高月黑,白毛女到庙里寻找供果,遇到前来敬拜白毛仙姑的黄世仁。当满头白发、浑身素衣、怒目相视的白毛女出现于供桌,黄世仁、穆仁智,魂飞魄散,仓皇奔逃。喜儿追赶不及,却听到他们嘴里喊的:“鬼、鬼、鬼”。理着银发,瞅着白衫,喜儿在月光下自忖,可不是,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“鬼”。与世隔绝,苦等苦熬,祈求老天爷睁眼:“我,我,我……浑身发了白……问天问地,为什么把我逼成鬼?”

第二乐段是第一乐段的再现。喜儿坚定道:“好吧,我是鬼。我是屈死的鬼,我是冤死的鬼,我是不死的鬼!”

这是歌剧后半场分量最重的唱腔,作曲家成功地融合了中外两种音乐元素,强化了戏剧冲突。咏叹调加宣叙调,秦腔散板加道情滚板,唱念间插,歌中加戏,戏中有歌,“柔可荡魂,烈足开胸”。整场歌剧的主题“旧社会把人变成鬼,新社会把鬼变成人”,此时此刻在唱腔中盎然托出。无数次演唱这段唱腔,让我明白,音乐的生命力绝非只是初听时的那样浅白,无尽的深度只待有心人不断发掘。

喜儿的第三阶段,是该剧之所以称为《白毛女》的重头戏。中场休息后,观众渴望见到另一个喜儿——白毛女。这是新起点,是轴心。造型变化,音乐基调,都与轴心一一呼应,浑然天成。下半场开幕,必须把观众的目光集中到白毛仙姑上来。她是喜儿,又不是原来的喜儿,是个曾是喜儿的白毛女。生活于深山老林,庙里躲风避雨,偷吃乡亲给菩萨上供的瓜果充饥,致使没有盐吃的喜儿头发变白,衣服蜕霜。虽然衣衫褴褛,但她已经变成一个坚强的人,一个令千千万万观众难以置信又感动钦佩的人。所以,下半场第一个亮相不亚于开场第一场亮相,也要在视觉上给观众以再一次冲击。

这一幕,除了《恨是高山仇是海》的十分钟咏叹调,再一个支持人物之魂的就是白色服装和长发造型。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体验体系把舞台元素分为两类,一类是内在的、心里的、体验的,一类是外在的、形体的、体现的。喜儿与白毛女的区别体现在两套造型上:红袄绿裤与黑色长辫,白衫褴褛与白色长发。

装扮从外到内,唱腔从内到外,相互应和,牵人入戏。有了外在依托,再通过歌唱功力把主人翁的独特造型及辛酸内心表现出来,使之成为有血有肉、有躯有魂的“白毛女”。

长达十分钟的唱段《恨是高山仇是海》音乐体裁上属于西方式的咏叹调,但融合了一闻便知的戏曲板腔体元素。有散板,有垛板,更有歌唱性极强的“一道道彩虹”。作曲家的唱腔设计,需要演唱者至少具备两三种以上的戏曲演唱经验才行,没有积淀,难于应付。表演者要熟悉河北梆子、河南梆子、山西梆子,还有曲艺和说唱艺术,如京腔大鼓、河南坠子等,更要有西洋唱法的气息连贯,把胸腔共鸣、头腔共鸣、鼻腔共鸣融为一体,才能完整诠释这首核心唱段。

唱段与西洋歌剧咏叹调有共同处,也有不同处。共同处在于人物从宣叙调到咏叹调,有快有慢,自由抒发,

捕捉时代感

我多次回忆年轻时看的电影《白毛女》(1985年还没有DVD),再找来当年田华老师扮演的剧照,哪怕一点也不放过。对照曲谱,反复聆听郭兰英老师1980年代演出《白毛女》剧时的录音。我多么渴望能亲眼见到仰慕已久的郭兰英老师,但她在“文革”中受迫害致使腰部重伤,当时旧伤发作,躺在医院,无法到排练现场,所以只能听郭老师的开盘带实况录音,从音乐中捕捉喜怒哀乐。对每首唱段,特别是重点唱段,精彩唱段,难度大的唱段,反复听,反复唱。如开场《北风吹》和《哭爹爹》,第三幕《刀杀我斧砍我》《逃跑》唱段,下半场《恨是高山仇是海》,十遍、三十遍、八十遍、一百遍,直听到磁带破损为止。

听录音,模唱腔,接下来重新处理,融入自己的感觉,根据个人声音特点和特长再创作。《白毛女》在新中国成立之初就已家喻户晓,特别是以王昆、郭兰英等老一辈艺术家为代表的演唱和表演早已深入人心,定型定式。如何在继承和发扬基础上提高与转型,这是当时摆在我面前的最大难题。唐代书法家李邕说:“似我者俗,学我者死。”韩愈说:“能自树立不因循”(《韩昌黎集·答刘正夫书》)。我要在传承经典的基础上,不动声色地融进我在中国音乐学院学到的东西,力求呈现一个独具时代风貌的喜儿。

歌剧的核心是音乐,是托举喜儿、白毛女性格的灵魂,更是不同于其他艺术的根本。没有音乐的呈现,歌剧的喜儿就不成立。所以,音乐是点石成金的关键。我年富力强,气息充沛,音域宽广,勤心实践。生在戏曲院团环境中,从小会唱戏,童年的耳濡目染成为塑造角色的天赐条件。数年专业院校的系统学习,为我添翼,为我鼓帆,更有初生牛犊不畏虎的一腔热情,所以在舞台上从没有畏葸不前。

对人的第一印象来自外形。一进排演场,我便穿上那套衣服,打着补丁的破棉布衣裤,一双旧黑布鞋,把头

发梳成一根辫子。破旧衣服加上这根长辫子可以使我立刻找到感觉。白毛仙姑应该是个充满野性、不畏野狼虎豹、不惧惊雷闪电、不怕狂风雨暴的人,与天地抗争,练就了刚强性格的人,不怕死、心中抱着为父报仇充满希望的人。穿上白色服装,白色长发披到肩上,我就立刻找到了这种感觉。在舞台上,一定要尊重服装、化妆呈现的造型,不能仅为自己漂亮。

外形是否美,取决于内心。没有对人物内心的揣摩和认同,穿什么服装都不会让观众接受。当我做到了这些,心里确定,我就是喜儿、喜儿就是我,我就是白毛女、白毛女就是我了。如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所说,演员的“第一自我”被摆脱了,我就是角色。与角色融为一体,从里到外与表演人物相一致,是我作为一个歌剧表演者探索歌剧艺术境界的途径之一。

通过他人的眼睛看自己

排练过程中,在喜儿形象的初次呈现上,总让我觉得不尽如人意。在家中姊妹排行我是老大,家中诸事由我做主,苦活累活都是我干,因而形成了坚强的性格。刚刚出场的喜儿,却是一个可爱而不能展示坚强外表的形象。我的性格自然表露出来,与喜儿应有的造型不相一致。对于这一点,同事们给我指了出来。他们告诉我,人们喜欢的喜儿,是个可爱、单纯、柔弱、纯朴的姑娘,特别是在爹爹死去、要去黄家顶租时,无望无奈,无援无助,可怜地望着大叔、大婶、大春哥……所以我要调整自己,尽快把自己变成一个大家认同的喜儿。

“哭爹爹”也不能一直哭,否则会让观众感到吵闹。哭声阵阵,不但不能感动人,还容易让人烦。看到爹爹躺在雪地上身体僵硬,一个大快步向前,跪在地上,晴天霹雳般喊一声“爹”,用北方人特有的长腔去喊,腔中带悲、带苦、带惊、带怨……这一跪一喊,一定要让观众情不自禁地落泪。表演拿捏好度很关键,既不能欠缺,也不能过火。切忌演员台上泪如泉涌,观众台下无动于衷。为什么?感情不能自制,只剩下自己在感动自己,没能打动观众,白费功夫。一个合格的表演者,不但要善于把自己化为人物,还要善于建立人物与观众的联系。这样观众才能真受感动。就是一句话:“要让观众流泪而你不流泪”。若自己流泪观众不留泪,能是一个高素养的表演者吗?

白虎堂一场,喜儿被黄世仁侮辱后,唱段虽短,但内涵丰富,若理解不透,一是情绪平平,绝望得不到渲染;二是演过火,戏过火就不是喜儿。唱到“娘生我,爹养我,生我养我为什么?”悲愤伤痛,无奈无助,羞耻交织,形体上一边对天说,一边因悲伤而跪瘫在地,双手握拳捶打自己的腿,再而伸双掌交换击地,表达遭受蹂躏的无辜少女的惨痛。这一动作是我想到电影《地道战》《苦菜花》中失去亲人和儿女的女人们,坐地双掌拍地表达愤怒的样子而得到的启发。

第一次彩排,我过于强调此点,张嘴朝天,双眼紧闭,一直保持这种状态。侧幕旁,扮演穆仁智的导演之一、老艺术家方元老师看在眼里。等台上下来,他告诉我:舞台上的女演员要呈现美感,无论高兴还是悲伤,不要忘记这是升华的艺术,不仅仅是生活再现,否则就会跑偏,真实度减退。观众希望看到的是一个值得同情的喜儿,不是一个过火的怨妇……

一句善意提醒,如醍醐灌顶,金针度人,让我懂得了

过犹不及的含义。我很感激,也非常认同。舞台上的表演家如同在生活中做人,要掌握分寸、恰如其分,过了就如同“水满则溢”。

我开始琢磨,收敛表情,以唱腔打动人。有的动作要夸张,如跪地时要猛,这一跪要能让观众流出同情的泪水。但嘴不要夸张,眼睛里闪现悲愤无助的光。如此调整,让我与观众的距离拉近了,美感增加了。我体会到,表演者的投入不能过火,在充分表达内心的同时,要让人感受艺术之美。当然,不温不火太中性,既要有能力将剧情推向高潮,又要尽量表演适度不过火。

我感谢老艺术家和同行及观众给我的直接的意见指导。离开他们,如同鱼儿离开了水。“胜我者我师之,类我者我友之。”①一桩桩幕后往事,渗透着老一代艺术家薪传后人的温暖。

丰满人物就是丰满我的艺术人生

艺术理论,论述了人物内心与表情之间的联系。一位表演者如果不能深刻体验角色的内心世界,就不可能将角色应有的表情转化为自己的表情。“他山之石”对于拓深我的表演空间起到了关键性作用,不仅激活了思考、获得开阔的艺术视域,而且也深化了我的艺术观。没有哲思的引领,就无法理解艺术语境中特定人物表情背后的底蕴。这些理论循序渐进地指引我不断发现艺术家的使命。

钱钟书谈到:“遥体人情,悬想事势,设身局中,潜心腔内,忖心度之,以揣以摩,庶几入情合理。盖与小说、院本之臆造人物、虚构境地,不尽同而可相通。”②

舞台上喜儿的生命,内在于一个艺术原型的真实生命,也内在于我一个表演者的艺术使命,作为表演者,她的生命与我的生命连接起来,构成一段可以连接、可以感知的统一体。一幕幕戏剧,一段段音乐,如同一个个接点,让我走近人物并把其活灵活现地展现于舞台。“变死音为活曲,化歌者为文人”(李渔语),舞台上,喜儿的表情就是我的表情,白毛女的声音就是我的声音。换句话说,我的表情就是喜儿的表情,我的声音就是白毛女的声音。因此,忠实再现表情,就是我的使命。

1985年,经过近半个月排练、合乐、彩排,终于在歌剧《白毛女》首演40周年之际,在北京天桥剧场上演全剧(20世纪80年代的天桥剧场是北京最优秀的剧场之一),后来又赴哈尔滨参加“哈尔滨之夏”音乐会演出,在北方剧场一演就是十几场。在观众强烈要求下,经常还要加场。有时我下午演下半场,晚上演整场。

时任中国歌剧舞剧院院长、著名剧作家、词作家乔羽先生曾对我说:“别人不信任你能挑起这个大梁,当时我就拍板说,小彭肯定行。现在你用实践证明了我的判断。我与原创贺敬之、陈紫等同志见面,他们也一致认为,你是《白毛女》诞生以来最好的喜儿之一,可以称为第三代喜儿的代表。”

我感恩中国歌剧舞剧院和老一辈艺术家让我与喜儿结缘,在我初出茅庐之际(1985年7月还不满23岁)就担任了这部历史经典剧作的主角,这是何等的机缘和幸运!作为一名歌唱演员,一辈子能有机会出演歌剧是一种幸福,能出演一部经典歌剧更是一种荣幸,能出演一部经典歌剧中的主角更是幸中之幸!有哪个女演员能拒绝歌剧舞台上光彩夺目的喜儿角色?用我的声音塑造、我的身法扮演我爱戴的喜儿,真是难得的享受。殊为不易的平台,给了我体验歌剧艺术魅力的机会,也给了我总结中国歌剧表演艺术理论的机会。无数场舞台的实践和体验,使我渐渐悟出许多道理,也懂得了把握艺术形象必须强化理论学习的重要性。“看似寻常最奇崛,成如容易却艰辛”(王安石《题张司业诗》)。

2015年,《白毛女》迎来首演70周年的日子,年轻一代的演员复排此剧。年轻人手拿IPAD翻看不同历史时期、不同艺术家扮演喜儿的视频,从不同角度汲取养分。这种方式是现代的、科技的、时尚的、便捷的,但我更希望他们从内心向经典致敬。怀着对人物、对艺术、对前辈的敬畏,踏踏实实走进喜儿的内心,给观众呈现一台在原有基础上既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,与现代观众没有隔阂的精品。不让观众失望,不让师长失望,更不能让历史失望。

①[清]李渔《闲情偶寄》,参见中国戏曲研究院编《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》(第七集),北京: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,第9页。

②钱钟书《管锥编》,北京: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,第166页。

来源:中国妇女报微信公众号、《人民音乐》2018年第4期、音乐人民公众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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