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 改 其 乐

2020年03月13日

——读《梁启超家书》

李文海

梁氏家族,为世人称道。梁氏者,梁启超也,中囯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。梁氏教子有方,9个子女3名院士,且个个优秀,均为不同领域的翘楚。近读《梁启超家书》,觅其踪迹,受益匪浅,特别是梁氏在注重子女人格锤炼和意志锻造,身处逆境而不失其志、不改其乐的教诲,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。

艰难苦恨繁霜鬓。在梁启超看来,人之生也,与忧患惧来,知其无可奈何,而安之若命。大儿子梁思成出囯留学前,旦夕祸福,因撞车差点要了性命,在病床上思成躺了数月,常常焦躁不安,梁先生数信安慰,并列出书目,嘱其“温习谙诵,务能略举其辞,尤于其中有益修身之文句,细加玩味。”“汝生平处境太顺,小挫折正磨练德性之好机会”。不测风云,梁思成和林徽因在留学期间,林父不幸中流弹身亡,梁启超知这是对徽因的最大打击。他致书思成“徽因遭此惨痛,唯一的伴侣,唯一的安慰,就只靠你。你要自己镇静着,才能安慰她。”随后,他又给林徽因写了三千余字的长信。梁公说:“你们都知道我是感情最强烈的人,经过若干时候之后,总能拿出理性来镇住它,所以我不致受感情牵动,糟蹋我的身子,妨害我的事业。这一点你们虽然不容易学到,但不可不努力学习。”

其实梁公的子女都学到了。就梁思成和林徽因而言,他们在坎坷的人生之路上,以坚强的意志克服了多少困难,孜孜不倦,终成大家,为国家和社会做出了卓越的贡献。

新中国成立之后的庄严的国徽,矗立在天安门广场上的中国人民英雄纪念碑的构思设计,包含着他俩多少心血?这是后话,不赘。

“一箪食,一瓢饮,在陋巷,人不堪其忧,回也不改其乐。”孔子对弟子颜回十分赞赏。他情不自禁地连连赞曰:贤哉,回也!贤哉,回也!孟子也有天降大任于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劳其筋骨的名言。这是儒家的苦乐观、意志观。梁启超是国学大师,儒家精神在他的家书中随处可见,不过不是说教,而是缘事而发,随风潜夜,润物无声。例如,20世纪20年代,女婿周希哲在加拿大任外交官,时局动乱,国民政府竟几个月发不出薪俸,作为妻子的梁思顺很为他们的生计担忧。梁启超既没有放弃为希哲寻找新的出路,又数信告诚思顺,在逆境中,要淡定从容,积极应对。信中有这样一段话,很令人寻味:

“顺儿着急和愁闷是不对的,到没有办法时一起卷铺盖回国,现已打定这个主意,便可心安理得。凡着急愁闷无济于事者,便值不得急他愁他,我向来对于个人境遇都是如此看法。顺儿受我教育多年,何故临事反不得力,可见得是平日学问没有到家。你小时候虽然也跟着爹妈吃过点苦,但太小了,全然不懂。及到长大以来,境遇未免太顺了。现在处这种困难境遇正是磨练身心最好机会,在你全生涯中不容易碰着的,你要感谢上帝玉成的厚意,在这个档口做到,‘不改其乐’的功夫,才不愧为爹爹最心

爱的孩子哩。”

在《梁启超家书》中,以这样严厉的口吻训诫子女的很少。梁氏家书虽然都是写给子女的,但没有旧式家长的架子,娓娓道来,似朋友间的促膝谈心,家事国事天下事,无话不谈,亦庄亦谐,亦刚亦柔,十分可爱。梁氏晚年患肾病,尿中带血,好好歹歹,子女们十分关注,他却乐观自信,信中常报平安以消牵念。在一封信中这样写道:“你二叔天天将小便留下来看,他说颜色比他的还好,他的还像普洱茶,我的简直像雨前龙井了。”幽默风趣的话不绝于笔,他在给众子女的信中,常常要带上一二笔他身边最小儿子的近况,他戏称小儿子为老白鼻,常常说老白鼻如何如何调皮可爱。一次老白鼻说,我外号老白鼻,我的大名叫梁思礼!梁氏的家书爱意融融,乐之陶陶。在家常唠嗑之间蕴育着真知良言。

梁氏说:“处忧患最是人生幸事,能使人精神振奋,志气强立。”“一生不知经过多少天堂地狱。”一生颠沛流离、跌宕起伏的梁启超,常以自己对生活的感悟来启示子女。袁世凯称帝后,梁氏与弟子蔡锷密商讨袁。蔡在小凤仙的掩护下,离京返滇,树起讨袁战旗。梁启超假道越南赴广西,敦促陆荣廷起兵。在越南帽溪牧场等待期间的情形,写就《从军日记》,历难历艰,历苦历险。梁氏把此寄给子女传阅。他在信中自剖说:“致此形骸,习于便安,不堪外境之剧变,此吾学养不足之明证也。人生惟常

常受苦乃不觉苦,不致为苦所窘耳。更念吾友受吾指挥效命于疆场者,其苦不知加我几十倍,我在此已太安适耳。”梁启超把自己的经历告诉子女,目的十分明确:“爹爹虽然是挚爱你们,却从不肯姑息溺爱,常常盼望你们在苦困危险中把人格能磨练出来。”

梁公以为,一个人的品性最为重要。徐志摩是他的弟子,才华横溢且放荡形骸。陆小曼也是爱上徐后与前夫离婚。这为当时人们大为不齿。徐志摩与陆小曼结婚时,作为证婚人的梁公,出乎意料地对两位新人大大教训了一番,满坐皆惊,这是古今中外一次奇特的证婚。随后梁启超把他的训词寄给自己的子女们。并附信说:品性上不曾经过严格的训练,真是可怕。“青年为感情冲动,不能节制,任意诀别礼防的罗网,其实乃是自投苦恼的罗网,真是可痛,真是可怜!”

梁启超在家书中,一再提醒,一个人什么病都可以医,惟有“悲观病”最不可医,悲观是腐蚀人心的最大毒菌。身处逆境,怨天尤人,不思进取是他最为反对的。他说:“失望沮丧,是我们生命上最可怖之敌,我们须终身不许他侵入。”大扺凡关于个人利益的事只是“随缘”最好,若勉强倒会出岔子。一个人快乐与否,全不是物质上可以支配的。他多次在信中告诫自己子女:“切勿见猎心喜,吾家殆终不能享无汗之金钱也。”

(作者为高级编辑,“韬奋奖”获得者,省管优秀专家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