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小童（邯郸）

父亲距我们已有十五年之遥远了，我们还是常常说他，笑他。

父亲胖，绰号胖老张，无论谁问及体重，都说200多斤，从不说明确。我常担心，他不会有300斤了吧？他的睡衣洗后晾在绳上，分明就是一张床单。如此的肥胖当然会带来疾病，也可以说是疾病带来了父亲的肥胖。文革时，父亲所在的文化馆为了完成揪黑帮的任务，把家庭出身地主的父亲揪出来顶数，还冠以“资产阶级艺术权威”的帽子。家庭出身父亲没法选择，艺术权威更让父亲苦笑：“我要真是艺术权威倒好了。”这顶帽子源于父亲能编写快板、歌曲、幻灯片，并能登台说唱。那段日子父亲免不了要挨斗挨打住牛棚。后来父亲出了牛棚就住进医院治肝炎，这病让他吃了不少激素，吃激素人会胖，这以后，父亲就一路胖下去了。对于父亲的胖，母亲还有句话：“不能只美其名曰是因为受迫害、得病、吃激素，你爸还馋呢。”

父亲馋，馋人大都会做饭。红烧肉、炒肝尖、醋溜肥肠、烹腰花等等，父亲的拿手菜很多。当年油水不足，我最爱吃父亲做的大锅菜，白菜、豆腐、土豆、皮渣、海带、黄豆芽炖好盛到碗里，再来上一勺肉浇头。那肉浇头是父亲不用水不用盐不用高压锅，而是用铁锅用白糖酱油等调料用慢火炖出来的五花肉。若是大冬天冷赫赫地回到家，能端上这样一碗热腾腾、油花花、红乎乎的大锅菜，真是吃一口要香一个跟头。常有人说：“胖老张家油烟机出来的味儿，香得人走不动。”

我家的小院布满了父亲的吃食杰作。大缸里是酸菜，小缸里是大豆酱，几个坛里分别是腌鸡蛋、腌韭花、腌红白萝卜和辣椒酱。父亲用大蒜、生姜、辣椒配制的辣椒酱抹在馒头上，咬一口开胃生津。父亲腌的韭花，配涮羊肉调料、拌面条、卷大饼，怎么吃怎么香。父亲做的大酱最香，讨着我家大酱的人当味精用：“炒菜爆葱花的时候，能爆上一勺胖老张的大酱，你就吃吧。”记不得黄豆大酱是啥季节做了，只记得在有太阳的日子里，父亲坐在酱缸旁，攥着一把木制的摊煎饼样的工具，一下一下地捣酱。

每次家人聚在一起，父亲都要做上一桌菜

并用煽动性的表情和语言要我们多吃点，还要得意洋洋地形容一番他走在卖食品的小摊夹道里，摊主们对他的到来是怎样一番格外响亮的叫卖。

特别难忘父亲腆着肚子边吹口哨边切菜炒菜的样子。一个大男人，天天那么喜悦又潇洒地为老婆孩子做饭，虽然他的喜悦里有相当的成份是为着自己也将吃上一顿可口的饭菜。

父亲逗。那年他在我们娘仨的围攻下答应不养鸡了，但一天吃午饭时，家里又隐约响起了鸡叫声。立刻，我们娘仨起身搜索墙角、床下、鞋盒子，最终我在冬用的砖灶下木板封着的地下灰炉里掏出了两只小鸡。可是，那两只小鸡多可爱啊，一只是鼓鼓头，小脑袋上摞有一个毛

茸茸的小圆球；一只是小毛腿儿，黄黄的小腿儿小爪儿上裹着一层乳白色的茸茸毛。两只小鸡都趾高气扬又亭亭玉立地迈着模特步，我们娘仨都喜欢地惊叫起来。于是父亲得寸进尺，说鸡少了不好活，成群才好养，我家就又养了一群鸡。

家属院禁止养鸡后，父亲时常想念他养的鸡们，我和妹妹也时常忆起为了省钱，擓着篮子为鸡们去滏阳河捞河草的事。那带着腥味儿和零星小虾的河草切碎了，再拌上几把玉米面，鸡们可喜欢吃了。鸡们吃得好产蛋就多。一次我放学回来，父亲两眼放光一脸喜色地让我跟他捡鸡蛋，只见一个鸡窝里堆着六只鸡蛋。父亲把六只鸡蛋捡到盆里让我看了一番后，又原样放回窝里，说要等我妈和妹妹都看过后再捡。没一会儿，妹妹放学回来了，父亲领着我和妹妹

又去捡蛋、看一番、再放回去。等我妈回来后，父亲又领着我们娘仨再到鸡窝去，四个人才算把六只鸡蛋捡回来了。

父亲还爱养鱼，我说上名的有燕鱼、黑马力、红剑。那时没卖鱼缸鱼食的，鱼缸是求人做，鱼食得我和妹妹去污水沟里捞鱼虫。夏天还行，冬天冷我俩不愿去，父亲就贿赂我们，去一次每人一角钱。小学时我要参加朗诵比赛，父亲教导我：“朗诵的是什么，就要像亲眼看着一样。瞧——”他指着鱼缸，声情并茂地：“鱼，在－水－中－游。”为此，我在学校得了朗诵奖，还得免费捞一次鱼虫。

父亲还爱放炮，逢过年，父亲都要买炮。母亲说：“一家四口仨人怕炮崩，你就别放了呗，非

听那响干啥。”父亲说：“过日子嘛，就得有响。有响多乐。”

父亲响，这不是吹。他登台演出无论是说快板还是独唱，没一次不返场。父亲说：“独演的节目不返场就是失败。”那时的返场靠的是观众的掌声，而观众的掌声可不像现在这样张嘴要：“请来点儿掌声鼓励一下”。

我和妹妹小时候常被邻居或妈妈的学生领着抱着去戏院看演出，因为逢矿区会演，在文化馆工作的父亲要组织演出、表演节目，而身为音乐教师的母亲也要带着学生参加演出。除了在戏院看节目，我和妹妹还常在家里看节目。父亲编的节目总要先给母亲演一遍，让母亲提意见；母亲编的节目也总要先给父亲演一遍，让父亲提意见。逢这时，我和妹妹都是先把小板凳搬到墙边，然后老老实实地坐到床上搬着脚丫

观看，还鼓掌。

文革结束落实政策时，父亲不愿回文化馆了，很安于工厂的生活。在他短暂的艺术生涯中，最得意的作品是幻灯片《抢救61个阶级兄弟》。该片是展现工厂、交通、医院等有关部门怎样紧张地抢救61个食物中毒的生命。当时演幻灯片需要一人根据剧情，时快时慢地往放映机里一张张地插换画片并晃动画片，父亲则对着话筒根据剧情还根据画片在屏幕上的快慢映像，时解说时配唱时快板。由于该片编演的生动感人，且他们配合得默契，曾多次在全省、全国巡演、获奖，并被选入给周恩来总理的汇报演出节目。但因某领导认为61人食物中毒太不光彩而删掉了此节目，这成了父亲一辈子的憾事。还有件憾事父亲也提过几次，天津音乐学院要调父亲去，恰逢母亲正怀我仨月，父亲未能成行。

想父亲。父亲对我们娘仨都极其疼爱。谁病了，他跑医找药请大夫买水果做好吃的。天黑了，谁有事出去或是天还未亮谁要赶车甚至谁半夜闹肚子要去厕所，父亲必定要接要送要陪着。

父亲生性快乐，爱讲高兴事。他这辈子最高兴最骄傲的事是，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前一天，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，炮兵，属建国前干部。

“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，保和平为祖国就是保家乡——”父亲越老越爱唱这首歌。他跟我们讲，抗美援朝时，他们最好的战绩是一次打下九架敌机，团里开庆功会，猛吃罐头。他还跟我们讲，有一次去前线执行任务回来的路上，敌机把他们的吉普车炸得只剩了三个轮子。三个轮子，他们开回了驻地。

父亲很懊悔回国后有次坐火车，因没有座位而在行李架上睡觉。“当年志愿军是最可爱的人，没有一人对我表示不满，列车员也没有叫我下来。年轻，轻狂啊，给志愿军丢脸。记住，做人不可轻狂。”他还教导我：“咱家没男孩儿，就你和妹妹俩，你又是姐姐，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勇敢，生活就得无畏无惧。”

“做人不可轻狂。”“生活就得无畏无惧。”这些年来，我一直牢记着父亲的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