尚彤轩（邯郸）

今天，一道小学数学题着实把我难住了：有只猴子想把100根香蕉搬回50米外的家，每次最多能搬50根，而它每走一米就要吃掉一根，它最多能搬回家几根？

一道关于运输的数学题。尽管做不出，但如今的我已经没有了儿时那种抓狂的焦躁。因为我知道，运输中的难题远不止数学计算，甚至可以说，数学计算是其中最简单的。那么，就把最简单的事情留给孩子去完成吧，我来尝试一下其间的难题。

运输之为难题，从来不属于猴子而属于人类社会，他不仅决定着农工商业效率，更与国家的统治能力密切相关，从集皇粮到通邮驿，从征戍卒到运军粮，运输是国家机器运转的基础环节。为保障这一环节畅行不辍，曾有过多少淫威、流淌了多少血泪、消耗了多少财货！数学只能计其数，绝不能述其苦，更不能论其功。

公元前128年，汉朝反击匈奴的大幕已经开启。这一年，主父偃上书汉武帝谏止伐匈奴，他说道：当年秦始皇驻军10余年守卫黄河河套地区，征调全国各地向彼处运送粮食，“率三十钟而至一石……百姓靡敝”。这里有个数学问题，权且当它是道应用题吧：每运输30钟粮食可运抵1石，问运输效率几何？一道简单的除法题。“石”是古代重量单位，1石相当于今天120市斤；“钟”则是容量单位，与“石”的转换关系不明确，我们找个简单办法搞定。据《史记》所载，郑国渠修成后，流域内田地“亩收一钟”，约250斤，那么30钟便是7500斤，则，用120除以7500就可以得到答案：运输效率为1.6％！

十分惊人是不是？要知道，秦始皇为了供给驻守河套的30万大军，专门修建了从咸阳至九原（包头）的“直道”。所谓“直道”，就是不打弯的直路，逢山削山、遇谷填谷，比今

天修高速公路还“狠”！有这么超越时代的霸气道路，运输效率还如此低下，主父偃是否在“妄言”？不忙下结论，再看沈括于一千年前做的另一道应用题。

《梦溪笔谈》“因粮于敌”篇中，沈括写道：“予尝计之，人负米六斗，卒自携五日干粮，人饷一卒，一去可十八日（米六斗，人食日二升。二人食之，十八日尽）。若计复回，只可进九日。”把这段话转换成今天的标准题干即：一个士兵自带5天的粮，另有一个脚夫背6斗粮提供补给。已知每人每天吃0.2斗（一斗等于10升）粮，问能前进几天？

我们来解一下：士兵自带的粮等于一斗，加上脚夫背的粮总计是7斗，两个人每天合计吃掉0.4斗，则7除以0.4得17.5，加上出发前在军营吃的那顿，整好18天！这是单程消耗，算上回程的消耗，可知在1：1补给的情况下，部队的作战半径为9日脚程。

参照沈括的计算可知，秦“直道”补给效率仅1.6％并非妄言，绝大多数被征夫、运卒半路吃掉了。有人要问：难道不能用牲畜吗？古人可能比今人见识少，但一点不比今人笨。沈括在同一篇里还说：“若以畜乘运之……比之人运，虽负多费寡，然刍牧不时，畜多瘦死，一畜死，则并所负弃之，较之人负，利害相半。”这段话基本不用翻译，核心意思是牲畜在途中难得精心喂养，死一头，所背的粮食就全得扔掉。

以上是事关国家安全的运输事业中的数学部分，结论震撼，过程简单。但运输之为社会事业，若止于数学问题，则无限加大被除数不就可以一劳永逸加以解决吗？事实上，历朝历代帝王都尝试这么做，结果却大多身死国灭，为千夫指斥、万世唾骂，如秦始皇、隋炀帝。可以说，他们解错了数学题，而致错的原因，却远在数学以外，是一个与数学全不相干

的概念——社会承受力。

“筑人筑土一万里，杞梁贞妇啼呜呜。上无父兮中无夫，下无子兮孤复孤。”这是五代时诗僧贯休所作《杞梁妻》中的四句，至今读来仍令人唏嘘不已。一句“筑人筑土一万里”既夸张又精准地还原了秦末大兴土木、不恤民生的历史事实。与诗人重想像、善抒情相比，主父偃作为政治家重事实、擅总结，他对同一事的描述则是：“孤寡老弱不能相养，道路死者相望，盖天下始叛秦也。”秦朝历二君、立15年即亡，与其“致天下骚动”的无尽徭役直接相关。

秦失其鹿，天下共逐。然而，隋炀帝杨广未能吸取教训，征契丹、制突厥、伐安南，一再将个人意志摊派给举国之民。在完成了另一个超越时代的浩大工程——大运河后，隋炀帝竟三幸江都、三征朝鲜，终于突破了社会承受力的极限。史载，隋炀帝末年，每天负载于途的民夫有10万人，死尸横遍道路，全国骚动。

一条“直道”、一条运河、满目尸骸，秦、隋之末日何其相似之甚！原本旨在增进运输效率的“直道”与运河之上，承载的却是数学所无法计算的愤恨，此刻，运输的意义便全然丧失了，行走的脚步越多，踏响的将不再是繁荣安定的序曲，而是王朝覆灭的丧钟。

应当说，嬴政、杨广这些专制帝王都很聪明多才，他们算得清守住一方土地、消灭一个邻国需要多少兵力、运输多少物资。然而，他们算不清治国安邦首要的资源——民心。《尚书·泰誓》曰：天视自我民视，天听自我民听。民本是思维方式，是舍己为人的情怀、是虚怀若谷的品格、是先天下之忧而忧，后天下之乐而乐的道德坚守，莫说高高在上的掌权者，就是常人也鲜能及此。民本是思想境界，拥有它，远较精通数学要难。